孙太后默然片刻,凤冠上垂落珠旒投下的阴影在云母屏风上摇曳不定,“如此说来,你与襄王所见略同?立皇长子为东宫,令郕王监国摄政,这便是你的主张?”
张祁敏锐地捕捉到太后话音里那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。
这位曾经母仪天下的妇人将情绪藏得极深,可那抹不甘仍如金丝楠木匣里逸出的沉香,袅袅地浮在殿宇之间。
襄王在后世史笔之下自是贤名昭著,可此刻他献上的良策,在孙太后眼中不过是一剂苦口的汤药。
张祁心下了然,孙太后心中所求,无非是立幼主朱见深为储,再由她垂帘听政,如此既可虚悬帝位,以待她那远征在外的好大儿平安归来,又能将朝纲权柄尽数握于掌中。
届时,如果北京城守住了,这泼天功劳也终将记在她和朱见深的身上。
这或许是孙太后鲜少展露政治野心的时刻,此时的她更像一位女政治家,而非仅仅是个偏宠无能儿子的母亲。
说实话,若孙太后争权夺势,是为效仿武曌那般欲改天换日,叫这朱家江山易姓为“孙”,张祁反倒会生出几分钦佩。
可她机关算尽,终究不过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朱祁镇,这般汲汲营营,倒真不如让他这个穿越者来当皇帝。
于谦依旧言辞委婉,只道,“襄王殿下贤名远播,朝野共仰……”
“够了!”
孙太后凤眸一凛,珠翠震动作响,“诛王振便诛王振,肃清余党便肃清余党,以那阉竖所犯之罪,纵使身死,挫骨扬灰亦不为过,至于其余党,有一个算一个,尽诛九族,亦属应当,这些,老身都认!”
她话锋陡然一转,“可你诛除王振余党,为何偏要郕王主持朝议?又是何居心?不过是要满朝文武亲眼看着,诛王振的是郕王,定乾坤的是郕王,你这是在费尽心机得为郕王立威啊!”
张祁心头猛然一震,倏地侧目望向于谦。
只见那袭绯袍依旧笔直地跪在殿中,面容沉静如水,不见半分波澜。
恍惚间,张祁蓦地想起入宫途中,于谦在文华殿前低声劝他诛杀马顺的情景。
好家伙!
这分明是见自己难以痛下杀手,便借着立储之议,将诛逆之事一并促成。
如今木已成舟,自己便是想推拒也再无转圜余地。
鼻头忽地一酸。
张祁急忙垂首掩饰。
于谦为他筹谋至此,怎就不想想自家的性命前程?
于谦用古往今来男子最令女子气结的口吻沉声回禀道,“殿下若执意如此作想,臣也没有办法。”
“少在老身面前作这等无辜情状!”
孙太后怒极反笑,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划出刺耳声响,“你当真以为老身看不透其中关窍?”
“于谦,你是永乐十九年辛丑科进士,当年太宗朝时,汉庶人与仁宗皇帝争储的腥风血雨,你可是亲身经历过的!”
“昔年汉庶人是如何立威的?解缙、陈寿、马京、许思温这些太子党重臣,哪个不是被罗织罪名下诏狱处死?黄淮、杨士奇、金问、杨溥、芮善等东宫属官,哪个能逃过牢狱之灾?”
“黄淮、杨溥、金问等铁杆太子党,更是在诏狱中苦熬整整十载寒暑!若非仁宗皇帝继位,只怕他们至今仍在狱中苟延残喘!”
“正因汉庶人能将太子党连根拔起,即便后来被太宗皇帝贬至青州,仍有大批党羽誓死相随,如今王振乃皇帝心腹,若由郕王主掌诛杀王振余党之事,满朝文武会作何感想?”
“《韩非子》中有言,‘术者,因任而授官,循名而责实,操杀生之柄,课群臣之能者也,此人主之所执也’。“
“若由郕王代行诛逆之权,岂非僭越人主之术?先帝尚在北狩,尔等便急着要郕王操杀生之柄,课群臣之能,这般作为,与当年汉庶人有何分别?”
张祁心中暗忖,不错,人事即政治,诛灭王振余党固然势在必行,然则由何人执刀,却大有讲究。
倘若于谦与孙太后暗中联手,悄无声息地将王振党羽铲除,这份肃奸之功自然尽归孙太后所有。
但若是交由郕王明正典刑,那便成了新主诛旧仆的朝堂大戏,犹如新君践祚,必先除旧臣以立威。
正所谓“新官上任三把火”,历代帝王登基,总要先借几颗人头祭旗,再擢拔心腹以固权,这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的戏码,千百年来从未改变。
没想到孙太后虽久居深宫,竟将这般权力更迭的玄机看得如此透彻。
于谦叩头道,“殿下,韩非之术,刻薄寡恩,徒以权谋驭下,此乃乱世不得已之方,今圣天子在上,当以孔孟正道治国。”
“《论语》云,‘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共之’,《孟子》曰,‘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’。”
他抬起眼帘,目光澄澈如秋水,“诛除奸佞,原为廓清朝纲,若以权术相争,岂非与王振之流同出一辙?臣请郕王主事,正是要堂堂正正,使天下皆知,此乃国法昭昭,非私相授受也。”
孙太后的鎏金护甲在案几上轻叩三响,一声接一声,一声又一声。
她唇角微扬,凤目流转间竟将于谦所引《孟子》接续得一字不差,“‘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国,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。汤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赡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悦而诚服也,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’。”
“这‘以德服人’四字,最是杀人不见血,郕王若诛王振而示‘大义’,满朝文武哪个不会思量,连天子近臣都能明正典刑,这‘德’字背后,藏着多大的‘力’?”
“届时,那些见风使舵之辈,怕是要争先恐后地改换门庭,待到人心向背之时,尔等再行劝进之事,不就是水到渠成了么?这‘以德服人’之后,是不是就该‘顺天应人’了?”
于谦沉默如铁,身形在殿中投下一道笔直的剪影。
孙太后忽而冷笑,“你倒是打得好算盘,郕王若由监国而继位,这份从龙之功,你怕是早已收入囊中了吧?”
“老身今日不同你计较私心,老身只问你,若立皇长子为储,尔等再劝进老身垂帘听政,岂非两全其美?”
“要说什么祖制难违,那先帝托孤五大臣俯首恭请诚孝昭皇后垂帘听政,不也破了祖制?倘或老身能垂帘听政,待圣驾归京,你这般苦心经营,难道还怕少了拥立之功?”
殿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,紫电划破长空,将九重宫阙照得惨白,“何苦非要……走这条险路?”
孙太后最后几字说得极轻,几乎湮没在滚滚雷音之中,却似千钧重锤,狠狠砸在殿中每个人的心口。
张祁今日早间方与孙太后一番周旋,此刻细忖其言辞神色,他几乎可以断定,这位深宫妇人,怕是早已识破他这“郕王”的真面目。
说来也是情理之中。
明宣宗膝下仅有二子,昔年明宣宗在世与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时,孙太后便如寻常人家的主母般,终日与两个稚子相伴。
待张太皇太后薨逝,便是王振擅权,她更是将全副心思都倾注在这对兄弟身上。
朱祁镇与朱祁钰,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骨肉至亲。
世间哪有认不出亲生孩儿的母亲?
更何况,真正的朱祁钰,本就是她亲口下令处死的。
纵使她当初对马顺的复命尚存疑虑,如今亲眼见到他这个假郕王,以孙太后之精明,又怎会不明白,眼前之人,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傀儡罢了。
所以孙太后的怨怼确实在情理之中。
她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,她其实想说的是,于谦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?
你为什么宁肯大费周章地扶持一个冒牌郕王登基,也不愿拥戴老身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后垂帘?
难道老身在你眼里连个赝品都不如?
于谦抿唇沉吟片刻,开口道,“臣斗胆再以史为鉴,请以靖康旧事剖陈利害,当年徽宗仓促禅位,虽立钦宗继统,实则埋下三大祸根。”
“其一,权分则国危,此乃千古不易之理,昔年徽宗假托内禅之名,实则仓皇南窜镇江,虽退居太上皇之位,却阴结梁师成、李彦等佞幸,仍操国柄于幕后,致使道君皇帝手诏与钦宗敕令并行于世,政出多门,朝纲紊乱,令不能行,禁不能止。”
“徽宗南逃后,非但不思社稷之危,反以‘太上皇帝’之名,行割据之实,先是命东南诸路扣留发往开封的一切公文,使朝廷政令不通,继而阻挠勤王,不仅勒令江浙驻军不得北上,更将途经镇江的三千勤王兵强留为私属卫队。”
“最甚者,竟扣留漕粮,敕令东南州县悉数截留漕运物资,纵是维系京师命脉之粮饷,亦不得发往开封,三道乱命既下,开封外无援兵,内乏粮饷,而东南财赋重地,俨然另立朝廷。”
“钦宗迫于形势,佯作孝悌之态迎返徽宗,然甫一还京,便尽黜徽宗近臣,将其幽禁于龙德宫中,两宫嫌隙日深,乃至徽宗寿诞之时,钦宗竟拒饮徽宗所献寿酒,徽宗悲愤难抑,泣涕还宫。”
“此等‘二元朝廷’之乱象,岂非前车之鉴?臣请问,今若郕王摄政而殿下垂帘,则瓦剌铁骑压境时,战守之议当奉何人之命?漕粮调拨又当循何人之旨?”
殿外惊雷撕破苍穹,暴雨如天河决堤。
千万条银练自九霄倾泻而下,琉璃瓦上迸溅起无数碎玉,又汇成湍急的溪流沿着鸱吻兽首奔涌而下。
雨幕厚重如铁,将整座皇城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之中,唯有雨打金砖的轰鸣震彻云霄。
那声响先是密如羯鼓,继而连成一片山崩海啸般的怒吼,恍若千军万马正踏着鳞次栉比的屋瓦奔腾而过。
于谦声音愈发铿锵,“其二,主少国疑,祸起萧墙!靖康之变时,钦宗虽已及冠,然徽宗旧党盘踞要津,张邦昌以少宰之尊,竟甘为金人鹰犬,随金人北上时,沿途竟劝守城将士开城纳敌,先是曲意逢迎虏酋,后又恬颜僭位‘伪楚’!”
“更有蔡京、童贯乱政于前,耿南仲、唐恪祸国于后,致使朝堂分裂,今日主战,明日主和,朝令夕改,自毁长城!”
“靖康元年,金人东路军六万犯阙,其势虽凶,然止攻西北两隅,南门安然,彼时李纲总领防务,军民用命,终退强敌。”
“然次年再犯,金人合兵十五万,四面合围,而朝廷竟自断臂膀,先黜李纲、种师道于外,复委何㮚、孙傅等庸才执掌兵权。”
“更可痛者,首战解围后,耿南仲、唐恪等辈以节省军费为由,令二十万劲旅或遣散西北,或溃于河岸,或折戟太原,及至金军再临,开封城内竟不满七万羸卒!钦宗病急乱投医,轻信郭京‘六甲神兵’之说,终致开封旦夕而破。”
“今皇长子幼冲,若郕王仅以监国之名辅政,即便臣等肃清朝纲,则王振余孽必死灰复燃!臣再问,倘有人效张邦昌辈里通外敌,以‘迎还陛下’之名行篡逆之实,则九庙何存?社稷何托?”
雨箭射入积水,激起连绵不绝的银珠。
汉白玉螭首张着巨口,吐出的不再是潺潺细流,而是翻滚的浊浪,裹挟着枯枝落叶,在宫墙根下发出低沉的呜咽。
偶有闪电划破雨幕,照亮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宫墙,那猩红如血的漆色在雨水中竟似活了过来,宛如一道道未愈的伤口,在天地间无声地渗出血来。
雷霆再起,映得于谦须发皆张,“其三,内讧误国,自绝生机,金人再围开封时,钦宗竟封锁军情,使徽宗茫然不知。”
“及至城破,金人原索要徽宗为人质,钦宗竟宁可以身代往!非为孝道,实惧徽宗借金人之势复辟而已!如此父子相疑,君不君,臣不臣,何以号令天下?”
“靖康二年,钦宗再赴金营,临行竟以十岁稚子监国!金人铁骑压境,钦宗不思退敌之策,反汲汲于立储固位,何其荒唐?”
“更可笑者,钦宗临行前,还曾密嘱孙傅募死士三百,欲护徽宗南奔,然开封早已是孤城,此时方思突围,岂非痴人说梦?终致徽钦二帝、太子宗室,尽为金人俘获!”
“据说钦徽二宗重聚于金营时,徽宗竟切齿责问,‘汝听老父之言,不遭今日之祸’,徽宗困居龙德,钦宗防父甚于防虏,父子二人各怀鬼胎,宁愿同归于尽亦不相让,此非天亡北宋,实乃人祸使然!”
“臣观靖康之祸,其始也微,其祸也烈,钦宗受制于徽宗,两宫并尊而政令多歧,致使文武无所适从,遂成神州陆沉之祸,今日若令郕王监国而不正位,恐复蹈前朝覆辙!”
“殿下试想,若瓦剌来犯时,殿下已执垂帘之权,那殿下懿旨与监国钧令孰先孰后?边关告急文书当呈何处?六部奏疏该由何人批红?军国重事又当谁人决断?将士用命,当奉谁为主?百姓归心,又当向何人?”
殿外惊雷再起,似天公震怒,于谦依旧声如洪钟。
“是故,臣冒死请立郕王!一则可断也先挟持圣驾、要挟朝廷之妄想,二则可明百官效忠之志,使六部九卿有所依归,三则可号令四方义师,集天下兵马勤王!”
“如此,则列祖列宗得享血食,万里山河得保完璧,我大明江山,方能免于靖康之耻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