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第30章 孙太后的妥协

作者:凤凰鸣高岗 分类:历史 更新时间:2025-04-01 02:35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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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下了一阵,势头渐渐弱了。

起初那倾盆的狂暴,此刻已化作细密的丝线,斜斜地穿过灰蒙蒙的天幕。

雷声在远处闷闷地滚过,像是疲惫的野兽,低吼着退往山后,只留下断续的余音,在紫禁城的殿宇间回荡。

孙太后侧耳细听,殿外是连绵的雨声,仿佛万千玉珠落银盘,“靖康之变前,宋徽宗膝下共有三十一子,独独钦宗最不类父。”

“徽宗之所以立钦宗为储,无非是因为钦宗乃是其嫡长子,而徽宗属意之爱子,乃是其第三子郓王赵楷。”

“徽宗与郓王,才堪称心性相契,志趣相投,而与钦宗,却是貌合神离,泾渭殊途。”

“徽宗风流倜傥,钦宗拘谨守成;徽宗多才多艺,钦宗却对声技音乐一无所好;徽宗沉湎声色,钦宗却不迩女色;徽宗宠信宦官佞幸,钦宗厌恶幸臣恣横;徽宗穷奢极欲,钦宗却以恭俭之德闻于天下。”

“故而徽宗南逃镇江,又岂是单单为了避祸?分明是想借金人之手除去钦宗,待其复辟之后,再改立郓王承继大统。”

“昔年徽宗与钦宗在金兵压境时仍不忘内斗,说到底,不过是徽宗早有易储之心,钦宗亦心知肚明。”

“于是钦宗宁让整个大宋为其父子兄弟陪葬,也不愿让江山落入徽宗与郓王之手,因为钦宗若是退让,不仅性命难保,更要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。”

“但如今的大明却是不同,先帝膝下仅有两子,不是皇帝,便是郕王,既然皇帝北狩未归,郕王监国并无不妥,老身又何苦非要学那宋徽宗?”

于谦回道,“殿下所言极是,先帝膝下仅有二子,确与靖康年间不同,然臣所虑者,不在名位更迭,而在人心易变。”

“昔年赵武灵王何等雄主?制胡服而强骑射,北驱林胡,西却强秦,使赵之疆土倍于往昔,然其既立长子赵章为嗣,复惑于吴娃之色,竟废长立幼,以幼子赵何为储君。“

“及至暮年,又生恻隐,欲裂赵国而二分之,使赵章王代地,岂料此念一动,遂启萧墙之祸,终致沙丘宫变,长子赵章伏诛,赵武灵王困于高墙,百日不得食,终至英雄末路,饿毙宫闱。”

“再说汉武帝晚年,宫中巫蛊之祸骤起,奸佞江充素与太子刘据有隙,遂构陷储君,伪掘桐人于东宫,诬以咒诅之罪。”

“太子惊惧,欲赴甘泉面圣自陈,然江充阻道,进退维谷,太傅石德以故秦扶苏之祸进言,刘据走投无路,不得不含冤起兵。”

“汉武帝初时不信太子谋反,遣使召之,然使者畏惮不敢入长安,竟谎报太子已反,汉武帝震怒,命丞相刘屈氂率兵讨逆,父子相残,血战五日,长安街衢尸骸枕藉,死者数万。”

“及太子兵败出亡,悬绫自尽,武帝方知太子之冤,其后武帝虽建‘思子宫’,然父子已是阴阳两隔,人死不可复生,徒留千古之憾。”

“殿下,若论爱子之心,赵武灵王何尝不欲二子同享富贵?分代而立,本存舔犊之情!而汉武帝得长子刘据时,亦是喜不自胜,甫七岁便将其立为储君,且建博望苑、许参政事,其钟爱之心,岂非天下慈父之楷模?”

“然赵武灵王困死沙丘时,可曾想到是被爱子断绝生机?汉武帝诛杀太子后,可还记得当年手抚幼子之温情?”

“臣非敢妄议慈闱之德,殿下抚育二子,含辛茹苦,实乃母仪天下,然若凤辇垂帘,染指军政,则虽为慈母亦难免为权柄所噬。”

“臣以为,而今殿下听政,已足以定鼎天下,皇长子若立东宫,凡军国要务,奏疏必呈慈览,郕王纵登大宝,亦当晨昏定省,恭聆懿训,如此,则天家伦常得全,而殿下圣明之见,犹可匡扶社稷。”

张祁此刻对于谦的钦佩之情简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。

方才孙太后还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质问于谦,毕竟在这“真太后竟比不过假郕王”的荒唐局面立,本应是孙太后占据着道德高地。

可谁曾想,经过于谦这么一番引经据典,不过片刻功夫,三言两语之间,局势便悄然逆转。

孙太后的一腔义愤,反倒成了“妇人之见”,她所力争的垂帘听政,更被比作徽宗掣肘钦宗的自毁长城之策。

那些往日里道貌岸然的圣贤书,在于谦口中竟成了这般犀利的武器。

张祁暗自咋舌。

今日真是大开眼界,见识到了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。

张祁心想,如果能把于谦带回现代,那他做什么都一定会成功的。

孙太后终究说不过于谦,渐渐止了争辩。

过了一会儿,她又兀自哭了起来。

殿内一时只听得见檐外淅沥的雨声,和孙太后压抑的啜泣。

这回她的哭声很轻,几乎要淹没在雨打琉璃瓦的声响里。

“你们男人……”

孙太后忽然哽咽着开口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

“哪里懂得女子怀胎九月的苦楚?一朝临产,是拿性命在搏……”

孙太后一面说着,一面下意识地抚过锦袍下的小腹,那里曾经孕育过生命,“你们……你们对孩子下得去狠手,可做母亲的,哪能……”

于谦不动如山,他的铁石心肠已然超越了性别之分,突破了“妇人之仁”的桎梏,直抵帝王家无情至极的本质。

“昔年汉高祖宠爱戚夫人,欲废太子刘盈而立赵王刘如意,吕后衔恨,隐忍未发,及高祖崩逝,惠帝即位,吕后临朝称制,遂起杀心。”

“吕后先囚戚夫人于永巷,令其舂米作苦,复诏赵王如意入朝,其相周昌知其谋,称疾不往,吕后乃先召周昌,再遣使促如意,如意不得已而入长安。”

“然惠帝仁厚,亲赴霸上迎弟,同辇入宫,寝则同榻,食则同案,吕后一时无从下手,会惠帝晨猎,如意年幼未起,吕后遣宦者持鸩酒强灌之,及惠帝还,如意已七窍流血而亡,时年方十二。”

“如意既死,吕后愈肆其毒,断戚夫人手足,去眼煇耳,饮以瘖药,置厕中,命曰‘人彘’,惠帝见之,惊骇成疾,遂不理朝政,未几崩逝。”

“此事之后,吕氏与刘氏嫌隙日深,及吕后崩逝,遂有诸吕之乱,几倾汉祚,而吕后以妇人而称制,政不出房户,天下晏然,然其残忍亦甚。”

殿外细雨霏霏,于谦声如寒铁,“再说武周旧事,嗣圣元年,武则天废中宗李显,而立睿宗李旦,改元文明,睿宗虽居九五之位,看似君临天下,实则连宫门都不得擅出,形同傀儡。”

“徐敬业扬州举兵,裴炎直言还政,却皆遭屠戮,垂拱年间,武则天假意归政,睿宗识其诈谋,连上三表固辞,武则天则顺水推舟,继续临朝,其母子竟相疑至此。”

“及至洛水献瑞,武承嗣献‘圣母临人’白石,睿宗虽为天子,反需随驾拜谒伪图,其时有琅琊王李冲、越王李贞举兵反武,皆兵败身死,其后李唐宗室,诛戮殆尽。”

“最可叹者,载初元年,百官劝进,睿宗亦被迫上表请母称帝,并求赐武姓,武则天登基后,睿宗降为皇嗣,更名‘武轮’,迁居东宫。”

“自此,睿宗虽为皇嗣,实如俎上之肉,武氏诸王环伺,酷吏鹰犬窥视,其艰危更甚于囚徒。”

“天授二年,武承嗣使张嘉福煽动洛阳刁民王庆之,率数百无赖诣阙上书,妄引‘神不歆非类’之说,请废睿宗而立承嗣。”

“岑长倩、格辅元二相持正反对,竟被构陷谋反,血溅朝堂,幸得李昭德杖杀王庆之,力谏武则天,方暂保嗣位。”

“然次年祭祀大典,武则天竟黜李旦亚献之礼,而以承嗣代之,三思终献,其意昭然若揭。”

“至长寿二年,宫婢韦团儿媚主不成,反诬刘、窦二妃行厌胜之术,武则天竟将二妃秘密鸩杀,埋骨深宫。”

“睿宗明知爱妃惨死,却要强作欢颜,不敢稍露悲色,后裴匪躬、范云仙因私谒获罪,立毙杖下,东宫门禁日严,形同囹圄。”

“最危之时,来俊臣罗织谋反大案,酷刑逼供东宫属官,当是时也,乐工安金藏慨然剖心,血染丹墀,大呼,‘皇嗣不反’。”

“武则天亲临验视,见安金五脏俱出,方悟睿宗之冤,然睿宗虽免死难,自此更遭猜忌,如履薄冰者又数载。”

“殿下以慈母之心自矜,然青史斑斑,血泪犹在,昔吕雉执鸩毒杀赵王如意之时,可曾顾念戚夫人十月怀胎之苦?”

“武则天幽禁睿宗于别殿,诛其妃嫔如刈草芥,戮其近臣若屠鸡犬,更令其亲睹武承嗣、武三思僭越亚献之礼,此般折辱,较之须眉丈夫之狠戾,何啻百倍?”

“且武则天一生诞育四子,然观其行止,何尝因骨肉而稍敛权欲?太子李弘仁厚贤明,因屡谏母过,竟暴毙于合璧宫中,时年不过廿三,次子李贤聪颖过人,终以谋逆罪名被逼自尽于巴州。”

“纵是幸存之李显、李旦二子,亦如雨中飘萍,中宗两度废立,睿宗三让储位,一遭废黜流放,一被幽禁东宫,而武则天晚年虽还政李氏,又岂是因顾念亲情?”

“实乃神龙政变刀兵相逼,张柬之等老臣率禁军兵谏,李旦执掌南衙擒拿逆党,彼时武则天已垂垂老矣,权柄尽失,方肯还政李氏,此非慈母之仁,实乃时势所迫!”

细雨如烟,绵绵不绝地笼罩着皇城。

金水河上泛起无数细密的涟漪,将灰蒙蒙的天色揉碎成万千光影,倒映着的雕栏画栋在涟漪中摇曳,恍若一幅被水晕染的丹青墨卷。

于谦的声音穿透雨幕,在这氤氲的雨景中激起阵阵回响,“昔汉之吕后临朝,始不过称制决事,唐之武氏秉政,初亦止垂帘听言。”

“然太阿在握,渐生专断,譬若怀利刃者,岂能久藏其锋?当其势成,虽骨肉至亲,亦难免于猜忌,此非人性本恶,实乃权柄移人之故。”

“臣非敢妄测殿下之心,然观史册所载,天家骨肉,最是难全,昔年武则天与其亲生四子尚不免母子相疑,何况如今殿下与郕王,既无怀胎之苦,又缺哺育之恩,臣实在忧惧难安。”

“臣非不知此言大逆,然念及社稷安危,不得不冒死直谏。”

孙太后早已泪湿罗帕,此刻听着于谦谏言,更是悲从中来。

那哭声时断时续,时高时低,时而化作压抑的抽噎,时而转为凄楚的呜咽,却始终不曾断绝。

泪水混着胭脂,在她雍容的面庞上留下蜿蜒的痕迹,凤目哭得通红,连金线绣制的帕子都被浸得透湿。

殿外雨声淅沥,殿内啜泣幽幽,两厢交织,一时之间竟难分辨是雨声应和着泣声,还是泣声融入了雨声。

檐角垂落的雨线,与太后腮边滚落的泪珠,一般晶莹,一般绵长。

雨打金砖的轻响,与泪落衣襟的微声,在空寂的殿堂中此起彼伏,竟成了一种凄清的韵律,似是天地都在与这深宫妇人同悲共泣。

当于谦说到“既无怀胎之苦,又缺哺育之恩”时,孙太后突然掩面,发出一声几近绝望的哀鸣,令闻者无不心颤。

一旁的兴安见状,慌忙上前,“殿下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孙太后倏然起身,她妆容尽褪,泪痕狼藉,散乱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,可那双红肿的眸子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决然,“于卿所言,老身已尽数明了。”

张祁听得孙太后将对于谦的称谓由直呼其名的“于谦”忽而转为“于卿”,心头不由猛地一颤。

孙太后深吸一口气,每个字都似从齿间挤出,“值此社稷稷倾危之际,岂是内斗之时?老身亦不愿与肱骨之臣相争。”

“皇帝亲征前,既已明谕郕王居守监国,今老身便再颁懿旨,着郕王总理朝政,六部九卿,悉听调遣,另外,即刻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,正位东宫,并仍命郕王辅政,代摄军国重务。”

言及此处,孙太后的唇边泛起苦笑,“如此安排,可合诸卿之意?”

于谦闻言,当即整肃衣冠,双手交叠于额前,深深叩首,“臣——谢殿下恩典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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