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第27章 以攻为守

作者:凤凰鸣高岗 分类:历史 更新时间:2025-03-29 03:45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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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祁瞬间洞悉了于谦的劝说策略。

他这一招属于以退为进。

先刻意夸大瓦剌军力,将其描绘得如同皇太极时期的八旗铁骑般势不可挡,仿佛随时可能挥师南下,直捣京师。

如此一来,孙太后“割地赔款,赎回皇帝”的幻想便被当场撕得粉碎。

这其中的道理再明白不过。

试想,若此事发生在明末,无论是努尔哈赤俘获天启皇帝,还是皇太极生擒崇祯皇帝,这两位志在问鼎中原的满清雄主,岂会为了些许金银财帛、几座边陲小城就轻易放归大明皇帝?

于谦已经点明了,也先志在光复蒙元版图,其图谋的从来不是蝇头小利,而是逐鹿天下的宏图霸业。

世间确有这样一种绑匪,他们不为金银折腰,只认手中的筹码。

当他们手中人质的价值远超金银财宝时,再丰厚的赎金也再无意义。

那么,到了这时,孙太后自然已不由自主地将明英宗的处境,与当年宋钦宗被金国俘虏的境遇联系在了一起。

于谦的“主战之议”便水到渠成了。

毕竟那些是战是和的利害关系,早在奉天殿朝议之时,就已被张祁剖析得淋漓尽致。

此刻于谦只需祭出最关键的一着,向孙太后立下“必保圣躬无虞”的军令状。

而关于这一点,于谦手里也有一张王牌可作为立论根基,那就是黄金家族血统在蒙古政治生态中不可撼动的神圣性。

这一血统论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,始终高悬于也先头顶,这位权倾漠北的枭雄虽能以太师之名摄政,却因非黄金家族出身的原罪,始终被排斥在汗位传承的法统之外。

正是这一致命的政治缺陷,使得明英宗于也先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巨大价值,自被俘虏开始,明英宗就成了也先维系内部稳定与问鼎中原的双重保障。

倘或也先贸然弑君,则不啻自毁长城,非但会失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资本,更将彻底瓦解其染指中原的法理依据。

毕竟,一个活着的正统天子才是他叩关南下的传国玉玺,才是他问鼎天下的最佳筹码,而一具冰冷的尸体不过是块引火烧身的燧石,只会焚尽他苦心孤诣构筑的所有政治幻想。

而且吧,张祁算是听出来了,于谦对孙太后的“承诺”是有前提的,相当于现代保险公司推销保险时,在合同中埋下的那一大堆附加条款。

于谦能保证明英宗在开战之后还安然无恙是建立在“圣驾仍在瓦剌营中”的这一关键前提之上的。

这一看似稳妥的保证,实则暗藏诸多变数。

倘若明英宗自行脱逃,或是被人暗中转移,或是被第三方势力劫持,或是因任何原因脱离也先控制范围,在混乱中遭遇不测,那么这份“保单”便即刻失效。

这与孙太后期盼的“皇帝安然返朝,重掌社稷”的愿景相去甚远。

细究之下,于谦的承诺不过是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,仅仅是确保明英宗能在瓦剌营中“活着”而已。

须知,“活着”与“活着”之间,亦有天壤之别。

若只是保命,那昔年宋钦宗在金国还生活了二十九年呢,有吃有喝有地种,还有郡公封号,较之其他宋人俘虏已属优待。

然而,这种丧失尊严、仰人鼻息的“活着”,对曾经君临天下的明英宗而言,恐怕比死还要难受。

孙太后拭去泪痕,凤目中的哀戚渐渐化为决绝,“既已至此,战便战罢,然若此战告捷,震慑瓦剌,必要即刻遣使议和,设法迎回皇帝。”

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声音却异常清晰,“倘或实在到了无路可退之境地,纵使要‘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’,老身……也认了。”

于谦闻言立即伏地叩首,额触金砖铿然有声,“皇太后殿下圣明!臣等必竭尽全力迎回圣驾!”

低垂的眼帘掩去了眸中闪过的复杂神色,孙太后的这番妥协,实则是将半壁江山的代价都押在了明英宗的归途之上。

所谓“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”,出自南宋“绍兴和议”中的条约内容,即原籍在“绍兴和议”规定的南宋境内的汉人归南宋,原籍在“绍兴和议”规定的金境内的汉人归金。

从此北方汉人不但完全成为金朝臣民,而且不能南逃,否则将被遣返,这造成了北方汉人没有选择地成了南宋的敌国子民,并确立宋金南北对峙局面。

孙太后此刻重提“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”之论,其用意不言自明。

既然你们都说也先野心勃勃,所图甚大,非战不能议和,我便准你们开战。

但若得胜之后,谁敢在迎回皇帝一事上耍什么花招,那你们就休想再阻拦我割地赔款了。

若是战事不利,那更不必多说,南迁之事,自然要重新议过。

张祁这时候倒不怎么害怕孙太后了,他看出孙太后本质上不过是一个被帝王之爱宠坏的女人。

她前半生所有的难题,只需在明宣宗榻前撒个娇便能迎刃而解。

要说她有多恶毒,倒也未必。

被丈夫捧在手心呵护一生的女人,就该是孙太后这般模样。

何况她的丈夫是九五至尊。

真正令张祁毛骨悚然的,是于谦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容。

在他这个现代人眼中,于谦对孙太后、对朱明王朝那种近乎病态的忠诚,那种毫无保留的奉献,才是最违背人性的存在。

他就像一个从话本故事里走出来的忠臣模板,一个从儒家经典中走出来的人臣典范,纯粹得没有一丝私欲,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。

最可怕的是,于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,若北京保卫战告捷,本该是他权倾朝野,也该是他执掌废立大权,而不是眼前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孙太后。

这种浑然不觉的权力盲视,比任何野心都更令张祁不寒而栗。

于谦就像一具被皇权精心雕琢的“空心伪人”,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仿佛被儒家纲常预设好了程序。

当这个“忠臣模板”初次找上门来,要张祁假扮郕王时,张祁心底翻涌着最阴暗的揣测,于谦是不是在下一盘大棋?

他是不是想扶持假王爷、废黜昏君,最后自己独揽大权,好做那幕后操盘的霍光、曹操?

即便于谦指天发誓,张祁依然将信将疑,这世上怎会真有被三纲五常完全驯化的臣子?

那些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的教条,不都是统治者编出来给底下人洗脑的吗?

直到此刻,张祁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。

于谦的忠诚纯粹得令人发指,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,除了为君王赴死的执念外空无一物。

这个发现让张祁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仿佛有无数蚂蚁顺着脊椎爬行。

最骇人的恐怖故事,莫过于亲眼见证一个活生生的人,竟原原本本地活成了封建礼教下的道德完人,活成了祠堂里被供奉的忠臣标本,完美复刻着所有令人窒息的“美德”。

更吓人的是,他现在也已经深陷于这个恐怖故事之中了。

他最初会答应假扮郕王,固然有为国为民的大义,却也暗藏着不可告人的野心。

他想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,想体验掌控天下的快感,想成为这个时代最有权势的男人。

这种在现代社会再正常不过的权力欲望,在于谦眼中必定是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。

张祁清楚地知道,倘若自己这个“假郕王”真敢威胁到孙太后和明英宗的切实利益,那个忠贞不二的于谦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对立面。

到时候,第一个对他举起屠刀的,极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位“忠臣标本”。

于谦一定会揭穿他的真面目,甚至亲手将他送上断头台,用他的鲜血来祭奠那套吃人的纲常伦理。

不行!不行!

自己必须得自救!

恰在此时,孙太后慵懒的声音传来,“郕王,战事既已议定,你可还有话说?若无要事,便回郕王府歇着去吧。”

张祁如梦初醒,顾不得品味孙太后话中的讥诮,当即伏地叩首,“臣在想,也先狡诈多谋,绝非庸碌之辈,若战事迁延日久,我大明与瓦剌陷入僵持,致使陛下久滞漠北,那该如何是好?毕竟,国不可一日无君啊!”

此言一出,张祁敏锐地捕捉到于谦眉梢那微不可察的颤动。

他心中窃喜,果然,“国不可一日无君”这六个字就像一把利刃,精准地挑开了众人心照不宣的脓疮。

但仅仅这样还不够。

张祁又正色道,“少司马总揽戎机,深谙边务,臣以为,此等关乎国本的大事,当由少司马与内阁六部共议决断才是。”

说罢,他意味深长地望向于谦,目光中既有对重臣的礼敬,又暗藏着一丝只有明眼人才能察觉的深意。

这一问犹如投石入水,既将立君难题抛给了于谦,又巧妙地将自己与这位重臣捆绑在了一起。

奉天殿上那份单纯的保护欲,此刻已淬炼成更为精妙的权谋。

因为张祁忽然就想通了。

忠臣的宿命从来就不是什么“善终”,而是要么成为旧朝的殉葬品,要么变作新朝的佐命元勋。

先前他一心要让于谦避免对正统朝的敏感话题发表议论,是不忍见于谦这般忠臣日后被孙太后母子清算。

如今看来倒是错了,对忠臣最好的保全之策,不是让他置身事外,而是让他成为自己的从龙功臣。

让于谦这样的栋梁之才埋没在昏君佞后手中,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。

与其让这位忠臣日后被卸磨杀驴、兔死狗烹,不如现在就将他牢牢地绑到自己的战车上,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治国平天下。

张祁凝视着于谦紧绷的面容,仿佛已经看到这位铁骨铮铮的忠臣,终将不得不亲手为自己铺就通天之路。

隔着屏风,孙太后并未察觉出张祁与于谦之间这场暗流涌动的交锋,“老身本欲立襄王继统,连襄王金符都备好了。”

“谁料襄王却上书推辞,说什么‘臣闻天子蒙尘,当以国本为要,宜立皇长子为东宫,命郕王总摄朝政,广募海内忠勇,速迎圣驾还朝’。”

“既然襄王不愿担此重任,不如就依郕王所言,请众大臣合议,于谦,你以为如何?”

于谦看也不看张祁,但见他轻咳一声,再度叩首道,“臣斗胆以史为鉴,昔东晋康帝驾崩之时,穆帝年方两岁,羯胡石虎拥兵江北,虎视眈眈。”

“当此危局,康献皇后褚蒜子临朝称制,以非凡胆识立幼主继统,其时朝野多有异议,然褚太后慧眼独具,任用外戚庾冰与能臣何充共理朝政。”

“庾冰镇守荆州要冲,何充居中调度,终使弱主在位十七年间,虽未能恢复中原,却也保得江左偏安,此乃明证,立储大计,当由太后独断,非外臣所宜置喙也。“

“更近者靖康之变,二帝北狩,宗室尽虏,幸有哲宗孟皇后以废后之身幸免于难,彼时伪楚僭立,张邦昌虽受金人伪命,然自知难服众望,遂迎孟皇后入宫,并请其垂帘听政。”

“时康王赵构为大元帅,孟太后明察天命所归,于应天府诏立为帝,是为高宗,此举使宋祚得续,南渡基业始立。”

“更遑论苗刘之变时,孟太后二次垂帘,谈笑间化解兵祸,平定叛乱,此等女中尧舜,虽两度临朝、三定社稷,而不恋权柄,功成即身退,实乃千古垂范。”

“此又一证,国本大事,必由太后定夺,盖因太后乃先帝正配,皇子嫡母,最知宗庙之重、社稷之托,外臣纵有千虑,终非血胤之亲,岂可越俎代庖?“

“今我朝之境遇,较之晋宋犹有过之,瓦剌挟持圣驾,较之金虏更为猖獗,朝中人心惶惶,较之靖康更为危急。”

“臣等外官,只合备顾问、供驱策,岂敢妄议立储?此等大事,非太后圣裁不可!太后若效褚后之明断、孟后之果决,早定大计,则社稷幸甚,天下幸甚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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