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 礼教之辩
第68章 礼教之辩
半边巷。
李凤兮看着不远处的冲天火光,问身边的鲁二,“是烟花长巷的抚香楼方位,赵知县对此有没有应对?”
鲁二闷声闷气的道:“洒家可不知道赵知县有什么安排。”
他只是个提辖。
而且这几日他一直奉命贴身保护李凤兮。
又道:“不过县衙的兄弟们早就奉命巡守烟花长巷,问题应该不大,这火势肯定救不了了,但楼里的人,应该没什么危险。”
李凤兮深呼吸一口气,“明天就会图穷匕见了。”
鲁二问道:“那小官人安排的那件事?”
李凤兮道:“不急,明日再说,我们去烟花长巷看看。”
……
烟花长巷。
抚香楼在熊熊烈焰中不断坍塌,一座大好青楼,要不了多久就将成为废墟。
一座和抚香楼毗邻的青楼遭受了池鱼之殃,也快被引燃。
街上乱成一团。
无数白役以及烟花长巷青楼里的小厮,再加上一些热心路人,往来奔走,使用水盆水桶等工具灭火,但效果甚微。
只能尽力防止火灾蔓延。
以俞清为代表、俞陌、赵篆、罗青阳为代表的近百读书人,站在火场不远处,看着眼前的大火,神情不一。
或惊恐、或幸灾乐祸、或酣畅淋漓……极为复杂。
这群读书人的外围,十几个衙役在县尉的率领下,佩刀出鞘,将他们控制起来。
俞清在俞陌的搀扶下,脸色铁青,低声道:“陌儿,我们又被人利用了。”
这火来得诡异。
当时他率领近百读书人堵住抚香楼的大门,要求掌柜何顺交出柳青,按照原本的计划,何顺会交出柳青,之后浸猪笼,以杀鸡骇猴。
但何顺根本没出现。
反而是几个小厮堵住大门,阻止大家进去搜寻柳青。
混乱中,不知怎么的抚香楼就起火了。
而且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。
随后十几个衙役率领着上百白役赶到,白役救火,衙役则堵住了大家的退路,刀剑出鞘,有胆小者想冲开衙役的包围逃跑,被衙役强势逼了回来。
纵火,还是在秦淮河畔的烟花长巷纵火,罪名很大。
因为一旦控制不住火势,很可能将整个烟花长巷都化为一片灰烬,死伤无数,纵火之人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!
哪怕你是士大夫也一样!
衙役自然有底气。
俞陌脸色阴晴不定,“父亲,事到如今,我们已经没有退路。”
退?
谁为今晚的火灾负责?
赔钱倒是其次。
关键是之前的口诛笔伐就成了笑话,俞家在江宁府算是彻底完了。
因此只能硬着头皮坚持,让世人知道,自己两父子是为了涤荡旋裙的淫邪风气,是出于礼教正义,今夜的火灾也是对柳青伤风败俗的惩戒。
“赵知县来了!”
不知道谁喊了一句。
俞清和俞陌侧首看去,发现来的人是赵筬希后,都感到一阵棘手。
赵篆和罗青阳站在两人身后。
见状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,今夜的事情,他俩的身份地位,只能站在俞清父子背后摇旗呐喊助威,更没资格和赵筬希交锋。
赵筬希在几个衙役的护卫来到火场。
皂靴踩过地上烧毁的灯笼残片,对操作水龙的白役高喊:“火势已经不可阻,速速泼熄东西墙火道,拆掉临近楼宇的灯笼和竹帘,控制火势蔓延!”
白役们精神大振。
在赵筬希的坐镇指挥下,白役和热心市民勠力同心,很快将火势控制,但抚香楼和临近的一座青楼已经无法挽救,将化作一片灰烬。
赵筬希撩起不小心被火舌燎焦的官袍下摆,来到俞清面前,脸色冷峻,语气铿锵:“《宋刑统·杂律》写得明白,故烧官府廨宇及私家舍宅者,徒三年。俞司业好大气魄,竟然聚众骚乱,更是纵火秦淮,是想让烟花长巷的无辜百姓皆家破人亡么!”
“尔等饱读诗书,今夜却受人挑拨,无自主之明视,更是枉顾我大宋律法,礼义道德何在,实在有背圣贤教诲,枉为读书人!”
言辞激烈态度强硬。
一县父母官的威势昭彰无遗!
俞清脸色变幻,犹豫了刹那,深呼吸一口气,挺身而出,大声道:“赵知县此话可意,我等乃是为涤清柳青所穿旋裙之淫邪风气,是守礼持义的道德之壮举,乃是读书人该有之担当也!”
“这场大火,亦非有意为之,也是天意,乃是对柳青亵渎礼义的惩戒,是抚香楼无视风化的咎由自取!”
赵筬希,“旋裙有伤风化?”
俞清抬脚,猛的将面前一颗烧变形的铜香球踢翻,球内残存的苏合香飞沙而起,呛得赵筬希连退了几步。
冷笑道:“《礼记·王制》载:作淫声异服者,其刑流!柳青所穿之异装旋裙行路时股腿披露,糜烂不堪之甚,奇淫之风也,不阻恐延之全城,祸遗千年!”
对着所有人大声道:“我等读书人,奉先贤之礼,而《尚书·武成》有云:垂拱而天下治,妇人当守静德。敢问赵知县,我等为何就枉为读书人了!”
“司业可知章献明肃皇后旧事?”赵筬希也呵呵冷笑,“大中祥符五年,刘皇后着月华千褶旋裙谒太庙,司天监周克明还赞‘裙裾生辉,上应紫微’——按司业说法,玉清昭应宫壁画都该铲了?”
“庆历新刊《武成》注曰,天圣五年欧阳永叔公作《浣溪沙》,‘旋裙轻绡约素腰’,何其清雅,范希文公戍延州时,见党项妇人旋裙策马,尚赞‘英姿飒然’——怎的到了司业口中,旋裙便不是德了?”
俞陌从俞清身后站出来,身上襕衫鲜亮,郎然大声道:“赵知县莫要攀扯先贤!昔日旋裙,和柳青所穿之淫邪旋裙,岂可混为一谈!”
赵筬希呵呵一笑,“《天圣·服饰令》载‘庶民女裙不过六幅’,并未禁旋纹破数,柳青所着旋裙,乃是青楼用度,略有过分亦是秦淮风月,士子风流喜胜之物,并不入民坊。”
俞陌哑口无言。
俞清见长子被说得无言以对,立即大声道:“赵知县既用先贤,又何故曲解圣贤,全然不顾纲常?《春秋繁露》云:王道之三纲,可求于天,若纵妇人妄为,天地翻覆!”
既然已经撕破脸了,那就辨个高低!
看是你个小知县更能引经据典,还是某这个曾在国子监多年的司业更胜一筹。
赵筬希背负双手,声音提高了八度,情绪竟然有些高昂,朗声道:“司业满口天地乾坤,可曾垂眼秦淮?《盐铁论》云‘世异则事变’,今柳青以出格之旋裙博艳名,不正是为了迎合尔等那春秋笔法所谓的士子风流,但其本质不过是一己肉欲的狎妓耳!”
又指向诸多青楼看热闹的女伎,“诸多读书人,自诩士子风流,床笫弄雪云,雪云片缕不沾身时,为何不说天翻地覆?!”
众多读书人面面相觑。
他们中不少人来秦淮青楼狎过妓,闻言暗暗愧疚,赵筬希之言辞不无道理。
也有人嗤之以鼻。
认为赵筬希是强词夺理。
狎妓在床帏之间,女伎不赤身裸体还穿衣服啊。
别说青楼狎妓,在家和妻妾的鱼水之欢,那也得脱光啊,而柳青那样的淫邪旋裙,确实有伤风化,这完全是两回事。
俞清腰间的银鱼袋在灯火里明灭,怒道:“赵知县休要巧言乱德,《易·系辞》谓: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今退半分,他日必阴阳颠倒!”
赵筬希冷哼一声,“好个乾坤定矣!”
有点吃力。
不愧是在国子监任职司业多年的致仕老臣,见惯了大风浪,再辩驳下去,自己只怕要输。
不好收场。
挥手,“来人,送百姓归家。俞司业诸位,有劳移步县衙,本县备好《开宝通礼》舆服卷,就着《庆历服制》,与尔等辩到晨钟响彻秦淮又何妨!”
大火慢慢消弭。
两岸残灯映照着废墟里的满地疮痍,青烟袅袅间,人心惶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