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绍下了车,进了府门,一边往里面走,一边吩咐道:“请何伯求、郭公则、逢元图来。”
随从应了,转身出了门。
袁绍又道:“许子远呢?在不在府中?”
一个随从迎了上来,说道:“在的,中午喝了点酒,正在小睡。”
袁绍皱了皱眉。“叫他起来,有要事商议。”随即又嘀咕了一句。“他迟早要毁在这酒色二字上。”
随从不敢多嘴,转身匆匆去了。
袁绍来到堂上,长子袁谭匆匆走了出来,接过袁绍脱下外衣,挂在衣架上。
袁绍看看袁谭,见他一身劲装,额头有汗,笑道:“又练武了?”
袁谭点点头。“刚刚向许子远请教了两招,抓紧时间练习一下,免得忘了。”
袁绍很满意。“论剑术,许子远也算是高手了。不过比起何伯求当年来,还是略逊一筹。”他咂了咂嘴,可惜何伯求年岁渐高,气血渐弱,要不然请他指点你的剑法更好。”
袁谭说道:“何君虽然不曾亲自指点剑招,但他教过我心法,受益匪浅。”
袁绍有些意外,眉梢轻耸。“他教你心法?”
“是的。”袁谭眨眨眼。“阿翁要听么?”
袁绍笑了。“不用,不用,你知道就行了。何伯求的心法向来秘不传人,你可不能打破他的规矩,要不然他就不会再传你了。”他坐了下来,又道:“我也没时间练剑,听了也没用。”
袁谭说道:“阿翁练是天子剑,在心,不在身。”
袁绍瞥了袁谭一眼,正色道:“这些话,岂可乱说?”
袁谭躬身受教,正准备再说几句,听得外面有脚步声,立刻闭上了嘴巴,退到一旁。
许攸快步登堂,也不用袁绍示意,自己就落了坐。还没坐实,先打了个哈欠。“本初,什么事,这么着急?”
袁绍打量着许攸,轻声说道:“子远,党人与张角往来之事,唐平知道多少?可有切实证据?”
许攸一惊,立刻打起了精神。“怎么,有人提及了?”
“这倒没有。我只是想,你去了冀州两次,什么收获也没有,会不会是虚惊一场?那唐平追随张角的时间不长,他知道的事情应该有限吧。”
许攸连忙摇头。“不然。唐平追随张角的时间虽然不长,却颇受张角器重,否则也不会传他《太平经·内篇》。”
“可是除了他之外,没有知道《太平经·内篇》,甚至连听都没听过。”
“《太平经·内篇》言之成物,绝非胡编乱造。张角只传唐平一人,正说明他信任唐平。就算别的道法真伪不可知,黄巾力士总是真的吧?卞氏修习的胎息术,也切实有效,绝非虚言。”
袁绍眉心微蹙。“就算张角信任他,短短几个月,他又能见过几人,知道几件事?”
许攸犹豫了。“应该不多吧。”
“有没有确切的证据?”
许攸目光一闪。“本初,你不会是想放了他吧?我能抓住他纯属巧合,这次放了他,下次可就没机会了。天予不取……”
袁绍抬起手,打断了许攸。“子远,你不要急,我没说要放他,只是……”他沉吟了片刻。“我刚从大将军府回来,大将军说,唐平建议天子立史侯为太子,只是有一个条件。”
许攸莫名的不安起来。
他清楚大将军和何皇后有多渴望史侯能立为太子,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,他们根本无法抗拒。看袁绍这个表情,何进肯定给了袁绍极大压力,让袁绍放过唐平。
“这个条件是……放了唐平?”
袁绍眼神微闪,沉吟道:“倒也不是放了他,唐平还是不能离开洛阳,只是不能再将他困在小院内,也不能伤他。”
见袁绍吞吞吐吐,许攸有些急了,声音也大了起来。“大将军是怎么说的?他与唐平非亲非故,为何要保唐平?”
袁绍心中不快,更不想说了。
许攸见状,不由得长叹一声。“本初,大将军出身屠户,目光短浅,眼中只有太子之位,你可不能被他左右了。如今党禁解除,众贤归朝,还怕天子废长立幼不成?早一年立太子,晚一年立太子,又有什么区别?唐平提议,只是想脱身罢了……”
袁绍眼皮一抬,打断了许攸。“唐平还提议董侯出海建国。”
许攸心脏猛的一紧,脸色大变。“你说什么?”
之前就是说以拓边的方式来缓解土地兼并导致的流民问题,还可以接受,他们甚至讨论过由曹操来主持此事,争夺控制权。现在牵涉到董侯,情况就严重了。
这说明天子也看中了这个方案,甚至要主导此事。
袁绍一声叹息,坐直了身体。“唐平说,兼并是痼疾,党人也解决不了。与其内耗,不如由太子守国,董侯则出海,另辟天地,一举两得。”
许攸转了转眼珠,心中泛起强烈的不安。
唐平费尽心思,引天子入局,这可不是好兆头。
“就算董侯出海,又与唐平有什么关系?”
“唐平有道法,能助董侯一臂之力。而且……”袁绍手指轻叩膝盖,沉吟道:“唐平能带走黄巾残部,流民的问题或许可以得到缓解。”
许攸听懂了袁绍的意思,心头剧震。
图穷匕现,借天子之力脱身,这才是唐平真正的目的。
可惜,等他反应过来,已经迟了。
拓边移民的方案已经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,包括他自己在内,也没有表示反对。现在唐平顺水推舟,要助董侯出海,他想阻止,就不得不面对天子和大将军的压力。
袁绍也不会轻易同意。
黄巾之乱虽然很快被平定,但黄巾之乱带来的伤害也让很多人意识到流民的破坏力,他们不希望再出现类似的事。如果有人能带着流民出海,当然再好不过。
何进是这么想的,袁绍也是这么想的。
他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,很难说服袁绍。
可是急切之间,他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。
他有点后悔了,当初就不该带唐平来洛阳,应该直接杀了他。
这人果然是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各种诡计层出不穷。到洛阳才一个多月,他搞出了多少事?
许攸正想着,何颙赶到了,紧接着,逢纪、郭图也先后赶到。
袁绍将大将军何进召见的事说了一遍,最后问众人的意见,是接受唐平的建议,满足何进的愿望,还是拒绝何进的要求,继续软禁唐平,甚至直接杀掉唐平,以除后患。
何颙当即表示反对。“这不是大将军的意思,这是天子的意思。杀唐平,会激怒天子。”
郭图附和道:“诚然,为了区区一个唐平,同时与天子、大将军反目,实在不值得。小不忍则乱大谋,既然唐平愿意出海,又何必要杀他,逼得他与我等作对?”
许攸忍不住反驳道:“你就不怕他羽翼丰满后,来为张角复仇?”
郭图微微一笑。“子远,你也太涨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了。就算他出海,积攒了一些实力,又能如何?放眼海外,哪儿还有堪与中原匹敌的土地?别说海外了,江南都是蛮荒之地,不与中国同。”
许攸语塞。
逢纪也说道:“唐平纵然有些道术,也不过是一匹夫,如何能与中原群贤相提并论。出海好,成了,多一藩国。败了,是天自灭之,与旁人无关。”
袁绍露出欣慰的笑容,连连点头。
许攸冷笑道:“若唐平胡言乱语,说党人与黄巾合谋,又当如何?”
逢纪抚着胡须,哑然失笑。“杀了他,会有人怀疑你杀人灭口。放了他,正说明心底无私。就算他胡言乱语,也不会有人信,只会说他胡乱攀扯。”
逢纪顿了顿,又道:“你真觉得他会自认黄巾么?若是如此,他当初何必离开张角。”
许攸怒极,偏偏无法反驳,只能暗自生气。
袁绍见状,拍了拍手。“既然如此,那就这么办吧。”
许攸刚要说话,袁绍给他使了一个眼色。许攸无奈,只好闭嘴。
又说了几件事,袁绍起身,何颙等人会意,立刻起身告辞。
袁绍转身对袁谭说道:“显思,代我送送何君。”
袁谭躬身领命,走到何颙面前,伸手示意。
“何君,请。”
何颙点点头,随袁谭一起向外走。经过许攸身边时,何颙停了一下,轻声说道:“子远,比起唐平,冀州的形势更紧急,更需要你。”
许攸咬着嘴唇,一言不发。
等何颙等人离开,袁绍走到许攸面前,轻轻拍了拍许攸的肩膀。
“子远,我懂你的心意,留着唐平,终究是个祸害。但大将军出面,不能一点面子不给。不过,就算有天子保护,以唐平那胡作非为的性子,也不会安分守己,谁知道哪天会惹出祸来?你真以为宫里那些阉竖是良善之辈?”
许攸心气略平,冷笑道: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,他们迟早会翻脸的。”
“既然如此,等他们闹得天怒人怨,再一举灭之,岂不省事?”袁绍伸出手,张开五指,又慢慢握成拳,同时看了许攸一眼。
许攸苦笑道:“果真如此,当然再好不过。只是……”他忽然心中一动,连忙伸手拽住袁绍。“大将军可曾说,董侯何时出海?”
袁绍摇摇头。“董侯才四岁,要出海,至少十年之后,急不来。”
“若真是十年之后,也就罢了。若是二十年之后,三十年之后呢?”
袁绍脸色微变,眼神有些游移。
十年,他勉强等得。二十年、三十年,他就未必等得起了。
他等得,别人也等不得。
见袁绍犹豫,许攸趁热打铁。“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;时至不行,反受其殃。当年在鸿门宴上,项羽不杀汉高祖,至有垓下之败。淮阴侯不受武涉之计,死于妇人之手。与其等十年二十年,不如现在就解决了唐平。”
袁绍眉头紧皱。“天子和大将军怪罪下来,奈何?”
“天子要的是董侯出海建国,大将军要的是史侯为太子,只要天子愿意与我党人联手,何事不成,何必寄希望于一个黄巾余孽?”
袁绍沉吟良久,眼中闪过一丝厉色。“他是你带到洛阳来的,你看着办吧。”
许攸躬身领命。
——
“你自由了。”许攸背着手,缓缓走上台阶,来到唐平面前。他打量着唐平,嘴角轻挑。“不得不说,我看走了眼,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。当初张角若是听你的,也不会落得枭首剖棺的下场。”
唐平静静地坐着,脸上看不出一点笑容。
他自由了,但自由不等于安全,也可能一无所有。
这样的冷笑话,他前世见过不止一次。
就眼前而言,他或许可以走出这个小院,却无法离开洛阳,形势并没有好太多。
甚至连眼前许攸的敌意都没有减轻半分。
这是一个不懂得妥协的对手。
“多谢你的美意。”唐平站了起来,与许攸保持安全距离,同时向郭武打了个手势。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我决定履行诺言。”
郭武抄起一根木棍,抢到堂上,摆开架势,护住了唐平。
棍头颤动,嗡嗡作响。
许攸眼神微缩,上下打量着郭武。“什么诺言?我怎么不记得了。”
“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士。”唐平莞尔一笑。“虽然只是个半成品。”
许攸嘴角微挑,神情不屑。“就他?”
“时间仓促,来不及召集真正的好手,只好让他顶替一下。如果你觉得不够,再等几个月也行,我派人回太行山找甘英,召真正的战士来。”
“只有战士吗?”许攸眼神变幻,笑容有些不太自然。
“真正的刺客,你是看不到的,哪怕他就在你眼前。”
许攸的眼角抽了抽,再次看向郭武。“行,那我就先试试他的身手。如果能侥幸取胜,你再召真正的战士来也不迟。若是我败了,也就没那必要了,对吧?”
唐平笑笑。“那你看,是今天,还是挑个好日子?你若是没把握,回去准备两天,养养精神。我看你这样子,像是有点虚。”
许攸大怒,拔剑出鞘。“择日不如撞日,就今天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