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平年代里,任何没有流血的变法,都是书生不切实际幻想。
尤其涉及土地、税制这种巨大利益的,变法者不为千夫所指,那只能说明变法不到位,没有触及痼疾的根本。
而从国家永佃制的设计上就可以看出来,如果刘麟要想推广这一土制,那他所要面临的阻力,是远远远远超过了后世的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的。
因为这个土制一旦推及开来,那高门士族那些既得利益者,就不再是握有大量土地所有权的地主。
而是只拥有大量土地使用权的高等佃户!
国土之内,唯一的“地主”主体,就只有以皇帝为首的朝廷!
如果刘麟不趁着乱世,手持斧钺口含天宪,将这一土地制度随着兵锋与杀戮推及下去。
那天下底定之后,再想推行这种触怒整个地主阶级的土制,刘麟只能说一句,不想落水暴毙,全族夷灭的话,还是赶紧洗洗睡吧。
须知高门士族中,不乏郗鉴、温峤、谢安这种才能高绝者!
他们领悟到个中关节后,怎能不抵死反抗!
原本历史线上,试图推进这一土制的贾似道,就是因为威胁到了早就织成罗网的大地主阶级的利益,被处处掣肘,难以推进。
再加上贾似道的个人能力和道德心术问题,公田法最后从理论落到实地时,竟然成了加速南宋灭亡的乱法。
只不过,所有的社会问题,本质上都是人的问题。
只要能解决人,那问题自然好解决了许多。
贾似道解决不了南宋末年时,那些牢牢抱成一团的大地主阶级,并不意味着,刘麟解决不了如今乱世里,那群只顾清谈内斗的高门士族!
...
“所以说,只要能整出荒地来,便可由公廨直接登记造册,三十年或六十年内的耕种权归你们,所有权归公廨,这样一来,你们不用担心被任何大姓富户掠夺,也不必担心苛捐杂税。”
刘麟对着这三个里长一点点地解释着。
但看三人的表情。
嗯,没一个听明白的。
“算了,你们就先按我划定的地方,带着青壮去整地吧,不过动作要快些!等过几天我的人到了汤丹,可就要动手开矿了。”
刘麟无奈,这三个生夷出身的里长,还是年龄大了些,思维转变起来有些困难。
目送三人离开,一直沉默旁观,为刘麟做背景板的霍彪忽然开口道:“主公,可是想将这一田二主推广到南中抑或是……天下?”
“嗯。”
刘麟点头,直接认下。
霍彪为霍氏之主,还是兴古太守,虽然不是专擅于治政,但积年累月下来,基本的眼光视野还是有的。
“主公...此事...是否要再考虑考虑”
刘麟侧首,看了眼霍彪,笑着道:“霍将军何出此言?”
霍彪有些犹豫。
他不知道以自己南中大姓的身份,该不该避嫌,免得话说的不对,在刘麟心中留下什么芥蒂。
“霍将军有话直说便可。”
刘麟无所谓道:“无非是将南中大姓的耕地全部收缴置换,然后为南中大姓所恶,政令为其所曲,例令为其所阻,甚至逼得急了,还会有宵小之辈刺杀...”
“主公!”
霍彪连抚髯都顾不上了,整个人急的直起了身子,刘麟说的这些,就是他担忧的!
如果真的要在南中推广一田二主,那就意味着要收缴大姓的耕地,从他们桌案上夺食!
甚至都不能说是夺食了,这直接就是要撬走大姓的根基!
“霍将军勿忧。”
刘麟随口应了几句,但根本说服不了霍彪,因为在霍彪看来,这完全没必要啊!
现有的占田制缝缝补补,已经足够刘麟立足南中,练兵屯粮,北上夺权了!
何必如此费力不讨好,去得罪那一众的大姓。
“霍将军可知,当今天下,是谁人之天下?”
听到刘麟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,霍彪微微一怔。
“汉家...”
“哈哈,霍将军,早就说了,我等执政之基调,乃是务实,脚踏实地。”
刘麟笑着拍了拍霍彪。
自己这汉室还窝在山沟的矿上呢,谈什么汉家之天下。
“晋室?”
“非也。”
“匈奴?”
“非也。”
“......士族。”
见霍彪作此回答,刘麟敛去了笑容:“如今之天下,并非他人之天下,正是士族之天下!”
“一则,门地二品,这些士族一出生便被定为上品,无需才能过人,只需平稳及冠,便可身领高位,尸位素餐,挤得寒门庶民难有上升之途!”
“二则,占田制错漏百出,士族高门收占良田山林,大兴庄园,垄断土地,逼得百姓无地可耕!”
“三则,八议入律,刑不上士族,罚不及高门,甚至那些膏腴子弟杀人只需免官,于律法面前已是高庶民一等!”
“如果我不能将此类事断绝,那即便我重立社稷,再兴汉室,也只不过换一批台前之人罢了。”
听着刘麟的话,霍彪渐渐沉默。
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势族。
高门华阅,有世及之荣,庶姓寒人,无进退之路!
刘麟说的,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最大的社会矛盾。
士庶对立。
如果刘麟不将士族和他们赖以繁荣的土制革除,那即便他再兴了汉室,也会被绑架走整个社会上升渠道。
“主公所求,是何等之天下。”
听到霍彪的问话,刘麟思索片刻后笃定的答道。
“耕有其田,居有其屋,学有所教,劳有所得。”
“良家可因军功而封侯拜相,可因能力使天子降阶,羽林垂首。”
“庶民可因才学而入朝辅政,可因文华而入列三公,名载史册。”
“可....如此一来,主公要面临之大敌,并非只有李雄、刘曜、刘聪、石勒、司马睿等人....还有士族高门啊!”
霍彪苦涩:“这便是与半个天下敌对啊!”
“吾不欲摧眉折腰事腌臜!只有如此之汉室,而非另一个为士族所掌控之晋室,才当得上吾与将军再兴之!”
望着公廨外喜气洋溢的新编之民,刘麟低声道:“也正是因此,我才需要一个大姓被制服、土地、财政和权柄全部握在自己手中的南中,更需要一支出身底层且忠心于我的仁义之师!”